雾中叠针

古希腊掌管着procreate的神啊

师长(蹊岸鸦)[团团中心]

Title:师长/蹊岸鸦

Relationships:哈记&团团,筱瑀&团团,巧克力&团团

Timeline:巧克团独立早期到冒牌事件前期

注:时差事案有稍作改动,以及部分蒙太奇,虐团指南

Summary:

“'噢,我是多么幸运哦,我可以看着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我爱的那个人柔声呼唤着自己挚爱的名字,并且知道那永远都不是对我说的。'”

团团最后一次在边界旁。

也许这样最好。这不重要,没有什么对我来说是重要的。当团团绿色的视线锁定在森林里的任意一个角落里时,他停下了脚步。树荫如狼厚厚浓密的皮毛,为他起到了保护作用——他们之中再无谁能比其更令他感到安心了。当一只乌鸦在深色的掩景下腾林而飞的时候,他不住地咕哝一声。我更情愿这些什么都没发生。所有,所有的一切。他向来被剥夺的比他得到的要多,所以——

——也许是时候放下了。

Work Text:


当风开始从边界上吹过来时,团团终于停了下来。

乌鸦。

他烟翠色的双眼紧盯着那抹不比他体型小多少的黑影,目光成一水平,一道隐形的直线从他脚下直达那只猎物。他的捕猎姿势完全正确,烟灰色的身影被灰色的芦苇恰到好处地遮盖住。他早在学徒时期就把这个动作掌握到极致,多年的奔跑和战斗使他对此更加娴熟。他记得很多很清楚。他出去捕猎就一定会带回猎物来——凫、兔子、鸽子之类的。他没有印象自己捕猎失意过。筱瑀把他教得很好——

——还有哈记。

团团猛地把指甲嵌入草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沉的怒吼。

哈记不配!那个家伙没资格教我任何东西!

乌鸦突然尖叫起来。团团猛然抬起头来。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他从筱瑀那里学到的脏话。

黑影晃动着,时间静止了。

他的速度很快——

——但还不够快。

团团扭身重重地摔到地上,抓了一把戗乱的羽毛。乌鸦已经怪叫着远离危险了。它再次成为一个黑点,直至永远消失。

也许他可以原谅一下自己的发挥失常,但他知道这与此无关(他总是想假装和表象扯个关系,成为借口——对他,对谁)。

都怪哈记。他嘟囔着起身,重新躲在角落里,等待下一只猎物。团团告诉自己,我只有筱瑀这一个导师——而且是最优秀的最无可比拟的!

他很记仇的。

(筱瑀也十分记仇,团团告诉自己,她仍未原谅巧克力,仍与他处于对峙时期)

(他已经快忘了上一次他们彼此相敬如宾是发生在什么时候了——一年之前?两年之前?他仍是一名学徒的时候?)

他回去了。日上三竿,带着仅捕获的一只兔子——他不得不败给他伟大而汹涌狂澜的思潮(团团会自己解决好的,除非他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变成个废物),他慢吞吞地沿着石楠小径往回走。突然,他敛步,静置。一支巡逻队正在附近不远处,领队的是哈记。他在犹豫片刻之后,方才加快脚步离开。还不是时候。他得先做好准备。

他抵达营区时,太阳已经升到最高处。筱瑀正在修补荆棘屏障,水蓝色的影子在深棕色植被的映衬下格外引人注目。

“嗨,筱瑀!”团团向自己的导师打了个招呼,“一切都好吧?你看起来很忙。”

筱瑀停下编织屏障的工作,转头热切地看着他。“噢,你好,团团。我确实没那么空闲,得把这种必要的防御工作做好,但我想我可以先放松一下。”她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肌肉,然后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他看到她紫色的目光落到那只猎物上,心不由地一紧,准备为此辩护。

但相反,筱瑀的眼睛里闪闪发光。“干得漂亮!那只猎物真不错!”她看起来自豪极了,“我把你教得真好!”

团团稍稍惊讶地挪了挪脚步。“呃……谢谢。”他不好意思地承认,“这只兔子是我侥幸捕到——它伤了一条腿,所以才跑不快的。”

“所有猎物都是我们为以后的储备,”导师告诉他,“不管怎样,猎物都是猎物。我真为你骄傲。你现在已经是副族长了。”一时间,充满她一池清泉般紫红色目光的自豪下,隐藏着一种难以启齿的复杂情绪和阴影。她的声音低下去了,目光也移开了。“我为你骄傲。”

导师摇晃着脚步重新走回荆棘屏障旁边。团团看着她,眯起眼睛来。

他当然知道她突如其来的伤感是为什么——如果他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他还算她曾经的学徒吗?团团拖着兔子快步离开,把它扔到储存室里去。筱瑀曾是副族长,是巧克力帮她赢得的圣名。而在他们相互背叛后,巧克力又选择她的学徒成为巧克团的副族长。她担心巧克力会像伤害她一样伤害他!团团迷惘地曲起指甲。巧克力怎么会?他们曾共享着一切!(诚然,他提醒自己,他和她亦不若是吗?)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你好,团团。”巫师柔和的声音响起,“你感觉如何?边界上一切安好吧?”

团团转身去迎接殒月,抬起头来。“风平浪静。我很好,谢谢。”他走到巫师面前。殒月森林绿色的眼睛里隐藏着某种他无法读懂的情绪,那些像深涧游鱼一样在他眼里闪烁着。“你有什么事吗?需要我帮你干些什么吗?”团团问。

“不用了。我只是来问候一下你。你看起来很累。处理好族里每一件事务可不是件容易事,不是吗?”殒月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猎物堆边,翻找起来,他的声音轻得简直就是奉承。

“很累,但我很开心能为族群奉献。”团团承认,“不过还好,责任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重。我能应付过来。”

“我想也是。你是多么优秀的一名成员啊!”殒月赞扬他,再次站起来身来。他只为自己挑了一只瘦瘦的雉鸟。他向副族长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缓步走向一边。

团团走出储存室,正巧看到巡逻队成员们从荆棘通道中鱼贯而入。他们身上乱糟糟的,满是草屑和泥土,以及难以掩盖的血迹。怒火在他们眼里闪闪发光。冲在最前面的是哈记。高级成员左右环顾四周,大声喊道:“巧克力!巧克力!我们有重要的事情要汇报!”

筱瑀放下手中拖拽的树枝,向他们走过去。“出什么事了?”前副族长惊讶地问。

“我一会儿再向你解释。我得先见见巧克力。”哈记告诉她。鲜血从他眼睛下方的一道口子中流出来,顺着下巴,滴落在地。

筱瑀睁大紫红色的眼睛,又转头看了看剩余几名同样受伤的成员,点了点头。“殒月!快过来!这里有人受伤了!”她大声说道,又向巡逻队中一名伤势较轻的成员命令道,“去医务室里找药,捷克。”

捷克向前跑去,穿过广场,狼尾左右晃动着。殒月从储存室里冲出来,跟在他身后。

团团目送兄弟和巫师离开后,悄然走上前去。“发生了什么?”他低声问道。

哈记还在环视四周,高高抬着脑袋,看都没看他。“巧克力必须先知道。”他坚持道。

“巧克力出去了。”团团冷冷地说,抬起下巴,“他肯定马上就能回来,别担心他。我是副族长,你完全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哈记眨了眨钴蓝色的眼睛,低头看着他,仿佛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我们去一边说话。”他终于同意了,但他转头瞥了一眼巡逻队中的最后一名成员喵哈,对方则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依旧守口如瓶。

筱瑀上前一步。“起码先让殒月治疗一下你身上的伤口吧。”她恳切地说。

“我没事。”哈记抖散衣服,鲜血溅到地上。团团后退一步。“现在就走吧。筱瑀,你可以先带喵哈去医务室。我一会儿就跟过来。”哈记对前副族长说。

筱瑀点了点头,轻推了一下那名棕褐色身影的成员。她们一起走远了。

哈记看着她们,然后转身向广场边缘的一簇树荫下走去。

“你去哪里?”团团大声说道。

“我不希望在讲话中被打扰。”哈记回答。

团团哼了一声。“现在这里可没半个人。”但他还是跟过去了,昂首阔步。他们双方都互相水火不容,这令他有些自鸣得意。

导师咕哝了一声,但他没有回头。他的步伐很坚定。

你想怎么样都行,团团又哼了一声,我能拿你怎么样?他知道,虽然自己身为副族长,但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尊重他。他很孤独。(但这是谁的错?)

哈记钻进树荫下,深蓝色的身影挤过蕨丛和藩篱,弄成一阵沙沙作响。浓密的绿荫在阳光下投下图案精美,光影斑驳的纵横树影。团团跟着他,看着他回身倚靠在甬道一侧。导师钴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们遭到了袭击。”他承认。

我看出来了。“说点我不知道的。”团团命令道。

哈记眯起蓝眼睛,凑向他。如此明摆着的挑衅令他怨恨得伸出指甲。团团在心里幸灾乐祸地叫了一声。他把他激怒了。

但那名高级成员似乎知道如何控制脾气。“我们在边界上遇到了一窝流浪者。”他继续说。

“是和协助团领地的交汇处吗?”团团把脑袋偏向一侧。

“是在那附近。”哈记回答,“并不远,但那边确实是界外之地,荒芜人烟。我们在一片荒原上。那群疥癣皮越过了边界盗猎!”他突然弓起身子,怒气冲冲地啐了一口,“他们那群渣滓!我们命令他们待在属于他们的一边,不要觊觎我们的领地,但你猜他们是怎么回答的?!他们竟然不以为然,还指出他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尊重边界!所以我们准备教训了一顿他们!”他狠狠地用指甲在地上耙出一道道痕迹。

“他们有多少人?”团团问。

“五个。而且个个丰衣足食,体型高大,遍体战疤,经验丰富。”

“你们输了?”团团吃惊地瞪大烟翠色的眼睛,“可——可他们只是一群流浪者!”

“他们与我们之前见过的流浪者大相径庭。”导师告诉他,挪动着脚步,“比起削瘦的独行者,他们不仅是大块头,而且人数又多。我们实在寡不敌众。他们太厉害了。”他叹息着结束最后一句话,然后闭上眼睛,噤声不语。

“你受伤了!”团团的目光突然落到成员侧腹的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上,令他大叫起来。他急忙上前,从口袋里扯出一道绷带,帮他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哈记没有动。团团心里一阵难受,腹中一阵翻腾。他怎么是个这么蛇蝎心肠的家伙呢?他的导师也是前任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怎么还这么针对他呢?他对得起哈记吗?哈记把一切知识都教给他了,并对他十分信任。他恨自己刚刚对他的恶劣态度。

“我没事。”哈记故作轻松地对他说,“这点伤不算什么。没能成功捍卫我们的领地,愧怍和煎熬是对我最大的惩罚了。”但他很明显缩了一下。

“你不需要什么惩罚。”团团喃喃地说。哈记摇了摇头。

“我不想令族群陷入恐慌。所以我们得秘密行动。”他比划说,“那群疥癣皮肯定还在我们的领地上。巧克力可以组织成员再去迎战。”

“我会跟他说的。”团团向他保证,“现在去找殒月,请他帮忙看看你的伤口吧!它会感染的!”

哈记点了点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团团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他们像两只迷途的候鸟一样紧挨着彼此,彼此寻求支持,这样过了好久好久了……

“就是这样。”团团结束概述,紧张地抬眼看向巧克力,“我们该怎么办?”

巧克力犹豫起来,指间颤抖着。团团从来没有见他思忖需要花这么长时间。族长一直都是集果敢和直率为一身的。

他可能真的也害怕,团团担心地移开绿色的目光,也可能很担心我们敌不过那群流浪者。巧克团刚刚独立没到一个月,百废待兴,亟需休养生息,可能任何一个换在平时不足以致命的打击都可以把这个族群瓦解。但我们必须做些什么……但做什么?

片刻后,巧克力有些犯难地后退一步,暗琥珀色的眼睛因不安而闪闪发光。“巡逻队伤得有多重?”他耳语般地问。

“很惨,很可怕。”团团承认,“但不严重,过几天伤口就可以痊愈了。”

巧克力又陷入了缄默。“那……噢……”他把无助的目光对向副族长——团团从来没有见过他被现实打得这么狼狈,“如果是你当权,你会怎么做?”

团团耸了耸肩。我能怎么做?

“你会逃跑,另寻出路吗?”巧克力试探地问。

“不!”团团想都没想就开口回答,“逃避不能解决问题。”

“那假使我们对此状况置若罔闻呢?”巧克力又问道。

团团活动着指甲。“无视问题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我们不该像兔子一样苟活。那群疥癣皮不比我们有资格生活下去。现在好了,既然事已至此,只有一件事情可做了,”他咧开嘴,露出锋利的牙齿,直视族长的眼睛,“我们要把他们一劳永逸地赶跑!”

突然,巧克力抬起下巴,直起身子,自信和勇气仿佛重回他的心房,以致于团团觉得他刚刚不振和怯弱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团团。”族长温柔地说,一只手抚过他的后脑勺。团团这才意识到,刚才的那些对话是一个测试——考验他是否所具副族长拥有的真才实干。“你身上有我的胆识,以及细腻。这让我想起了你在学徒时期的干劲。”巧克力凑向他,温暖的鼻息喷到他脸上,满眼爱慕,“还真一点没变。”

但没等巧克力更靠近一些时,团团就闪身躲开。“我不需要你对我有任何看法和好感,”他嘶声说道,艰难地把每一个字挤出喉间,句句戳心,锐如荆棘,“这不关乎我们的私人问题,它比我们的过去重要得多了!”

巧克力瞪大暗琥珀色的眼睛,随后垂下脑袋。“你说得对。”他轻声说道,柔情似水,“但这本不该于此结束,我的爱。我无不有一天不希望我们可以打破枷锁,挣脱束缚,走到一起,但现在这只是黄梁一梦,全息一图。”

团团撇开脑袋。他做不到去看他。他已心力交瘁。他强忍着眼泪和抽噎。没事的,他知道,这是值得的……不是对他。“我不后悔。不后悔。”在意识到话题的最后直指软肋,并逐步走向私人化,他大声宣告,态度强硬起来,“我不会对你有任何感情的。在这里,我们只是正副族长——那就让我们活成我们本该成为的模样吧。”

“很好,团团。”突然,巧克力的声音变得冷冰冰的,令他颤抖了一下,“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好,我成全你。这是我第二次主动向你倾情,也是最后一次。我们的需求和价值观念各不同。也许我们并不相似。”

哦——不……一声轻微但足以訇然破碎的声音从体内发出。团团再也忍不住了。泪水顺着脸颊浸湿他的衣领和地面,但他没有哭出声来。他狠狠地把指甲嵌入地面,力度大到它们近乎折断。他死死咬住下唇,闭紧双眼,脊骨在厚厚的衣服下绷紧。

“但我会让你继续当副族长的,并且这驱逐之战由你领导。”巧克力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他正远远地看着自己副族长瘦小的身体。团团重新抬起头来,目光在一片缥缈泪痕中坚定起来。“如果还能来一次,你会爱我吗?”巧克力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沉重。

团团用力摇了摇头,也是为了把软弱的泪水甩开。“我不会,也不该。”无论我多想,无论我多希望,但这……这永远都不会是正确的。它们都是诞生在差错之下的。“你也应该这样。”团团听到心碎的声音在自己齿间轻漾。痛苦化作了他的梦。他是副族长,而巧克力是族长,这就是一切了。他们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现在,团团彻底理解筱瑀了——他不像导师期待的那样坚强,但他可以做自己。仅足够了。

巧克力就像一阵风一样来去无踪。等团团意识到他的离开时,夜幕已经低垂到他的肩头。

团团蜷起冰凉的身子,拼命地哭号起来……

夜是寒冷的。世界是寒冷的。当团团拖着身心戕残的身子回到营区里,他没有看到他,但他看到了另一个——那一个和那个他根本一点都不像。

哈记把口鼻抵到他肩膀上。团团泣啜着倒在他怀里。

当晚,团团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他鼓起勇气,拼凑好一颗破碎的心,然后想象着自己和巧克力第一次密切的互动,开始入睡。

他在那片被强烈白光照亮的草地上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他找到了曾经的自己——身形更娇小,身心更稚嫩,还天真地睁大眼睛的样子更令他看起来受人怜爱。团团透过垂下的枯叶和低落看着他。那时候,他的脸上没有一目了然的疤痕,身体曲线也未成形,还依旧对周围兴趣盎然。团团忧郁地转开视线,转身离开,把自己藏在枯枝败叶中。

脚步声逐渐越来越近。团团转过头去,稍稍吃惊地看到那个更年幼的自己正站在自己面前,筱瑀——也更年轻更快活——牵着他的手,领他往前走。他们径直穿过团团,仿佛他不存在似的。团团睁大眼睛,无声地跟了上去。

他的步伐很缓慢,而且他已经不是最后一次被落到最后了。

筱瑀带着学徒来到一个开阔的空地。团团认出了那是自己小时候经常训练的地方。此处,一抹蓝影和一抹黑白影正在彼此讨论着什么。

蓝影抬起头来,看到了师徒后,立刻兴奋地站起来,向他们快步走去。“嘿,筱瑀!你们怎么来了?”他还弯下腰来,揉了揉学徒的脑袋,语气里满是欢喜,“怎么样?一天下来有没有恶作剧?希望你每天都能学到新知识!”

年幼的团团兴致冲冲地回答:“当然没有了!今天筱瑀教了我如何打架哦!”他的声音又尖又细,满是稚气和充满了希望——而现在,团团挟着一颗破碎的心,嗓音低沉而嘶哑,总是在祈愿。

“他学得很快!”筱瑀看起来自豪极了,“等着瞧吧,哈记,他会成为一名和你一样优秀的成员的!”

哈记笑了起来。“好啊,那我明天一定要去看看你们的训练!”他拍了拍学徒的肩膀,“记得要好好表现哦!”

“真的吗?”学徒大叫着兴奋地一跃而起。

“千真万确。”黑白影——正是殒月——走了过来,默契十足地和哈记交换了一个充满爱意的眼神,“我们保证。我也挺想看到你吊打丧尸的样子。”

看着如此其乐融融的景象,团团有些惊愕而难受。那些曾经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而他已经忘光了。他怎么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过去?还是说,他为什么如此专于沦陷巧克力的把控之中?

眼前的幻象逐渐模糊直至化为虚无。团团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片森林里。这里没有筱瑀,也没有巫师。

他成为正式成员的第一天,团团在被哈记第三次纠正捕猎姿势时就泄气了。

“我真的搞不懂哪里出错了!”年轻成员厉声质问,“我已经是名成员了,用不着你大费苦心地去指导!而且我平时用这种动作确定无疑能抓到猎物!”

哈记绷紧下巴,竭力保持冷静,强忍着往曾经学徒的脸上掴一巴掌的冲动。“你学会的是筱瑀的技巧,”他心平气和地说,“不是我的。你需要学习我的技巧。”

“我只要能抓到猎物就可以,我才不管这么多呢!”团团怒声回驳。

哈记冲他嘘了一声,怒视着他,命令道:“闭上你的嘴,然后把动作演示给我看!”

“你已经不是我的导师了,用不着把我当学徒来看!”团团嘶吼道,脊背弓起,指甲绷直,“我只有筱瑀一个导师,而且她是远远比你优秀的导师,是无可替代的!她从来没有因为旧爱抛弃我,没有因怨怅虐待我,也没有放我一个在绝望和池沼中踽踽独行!你怎么能明白以前我想找却总是找不到你的感受呢?……而你却自私到对超出我价值的任何一物发起挑战!不要假装关心我!”

年轻成员转身跑开,不顾一切地冲进一片黑莓藤风帘中。哈记叹了一口气。

之后,团团又在另一片并不熟悉的野橡树林中找到了自己——只比现在的他矮一点,但鲜血已经像蛆虫一样爬满他的胸前的衣服和双手及嘴角。当他转过头来时,他看到他眼里是空无一物的窒息和恐惧。

“你完全有权承载这种痛苦,”团团告诉那个孩子,“但不要让它影响你的判断力。那么做一点都不理智。你可以适当地去控制这种愤怒,让它成为你出击和忠心的有利冲动。”

即使如此,团团知道自己还是忘不了那种歇斯底里的狂怒和令人崩溃的绝望。那感觉就像是世界瞬间只剩下你一个人,因为没人会在乎你,没人会记得你。他觉得自己已经深受这种罪情的折磨和拷打了。他根本分不清是非对错,在爱和痛苦的迷雾中慢慢成长,逐渐消散。而他只剩对自己的信任。

有时候,筱瑀作为导师会带他来到一棵树面前,让他拼命去攻击它。他害怕雷雨天气,因为他在那一刻彻底成为哈记阴影之下的受害者。但筱瑀会带他在这么可怕的天气下出门远行,带他直面恐惧。有一次,团团告诉她,他真的受不了了,又怕又怒,所以她让他尖叫了,尽管他吓跑了森林里的每一只猎物。但在阋墙事件之后,他再无时间去尖叫。那时候,筱瑀会挤到他身边,让他靠着自己,给他鼓励和温暖。团团学会安静下来了。

矮小一点的成员最终迷失在痛苦和挣扎中,只留下年长的他站在那片闪烁着星光的狼毛般的草地上,最后它也消失了。

团团醒了。

故事完结在序幕。哈记的疏远和虐恋成为了团团一生的阴影。

谁也不能改变这点,除了他。

图求方便,团团私下邀请捷克和喵哈加入他的作战队。他没有看向哈记,甚至想都没有想过他。是因为他伤得比另外两名成员都重!他体面地告诉自己。

“我们去干什么?”捷克当时这么问他。

“巩固领地。”团团只说了这么一句。

喵哈确实什么都没问。也许她已经猜到了。她一直都很聪明。

当团团打着捕猎的名义带领作战队离开营区时,他看到哈记正悄悄地尾随其后,像一条蛇一样。

“打偷袭可不好!”他立刻叱责道,“你来干什么?”

哈记钴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我来复仇。”

他们站定片刻后,团团转头冲自己的哥哥呵斥道:“是不是你告诉他的,狼崽子?”

“是我自己决定来的。我没听说过任何传言,但我打赌,巧克力不会不作为。”哈记从容不迫地说,像一只狡黠的狼一样忽闪着蓝眼睛。

“你伤得最重,现在伤口还没愈合吧?”团团反诘道。

哈记挺起胸脯。“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撕碎那群疥癣皮。”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团团质疑地眯起眼睛,正想呛声回去,这时,喵哈挥舞着猫尾挡在他面前。“嘿,多一份力能减少一份危险,团团。”她说道,“也许让哈记加入进来是件好事。”

“对啊,对啊!”捷克也扑扇着狼耳附和道,“而且能面对面地再和他们对打一次,亲手复仇,可是件幸运的事情!”

“滚开。”团团冲两名成员骂道,随即一侧身子,挡在哈记面前,命令道,“回营区养伤去。战争本就是我们所深恶痛绝的,现在也是,不是什么见鬼的幸运事!而且,最好闭上嘴巴,不要说些什么关于我们行踪的事情,不然给你点颜色看看!明白了吗?”

哈记呼噜着笑了起来。“噢,明白了,老大。”他阔步离开。团团瞪着他。

“他真客气。”捷克悄声调侃说。

团团给了他狼耳不轻不重的一巴掌。“不闹!”他厉声说道,转身向前跑去。两名较为年长的成员互相交换了一个打趣的眼神。

他们一路上畅通无阻。当他们来到他们受袭击的边界线边时,四面荒无人烟。团团命令成员们躲在高高的芦苇丛中。他们静置着,直到夕阳沉沦到叠翠烟云中销声匿迹。团团困得直打哈欠。

五个鬼鬼祟祟的黑影缓步上前。他立刻警醒,抬起警惕的目光。喵哈和捷克向彼此靠了靠。团团蹑足上前几步,让深浅驳杂的芦苇遮掩住自己深色的身影。

流浪者中,一个身形瘦削颀长的影子向边界迈出第一步。

团团转头耳语般地告诉两名成员:“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们就冲出来。”

喵哈点了点头,捷克瞪圆蓝眼睛。

“要小心。”哥哥担心地说。

“不为过。”团团替他把话补充完整。捷克抽动着狼尾梢。

流浪者们还没完全跨出边界,团团就从躲藏处一跃而起。他们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巧克团的副族长。

“你们在我们的领地上,快点离开!”他厉声说道,弓起身子,活动着指间,“和我们打仗,你们不会有半点胜算的!”

“噢,这是真的吗?”那个瘦瘦的流浪者嘲讽地说,“我们一天前才把你们的三个朋友赶走了。你觉得你自己一个能把我们怎么样?”

“这是最后通牒!”团团尖锐地嘶吼起来。几个流浪者警惕地抬头看着他。“如果你们还不离开,别怪我们不客气!”

瘦瘦的流浪者放缓语气:“哦……那我想,我们可以再抓只猎物,然后走也不迟。”

作为回答,团团怒吼着一跃而起,另外两名成员立即冲上前去,号叫着扑向入侵者们。流浪者们发出又惊又怒的尖叫。

团团撞上那名瘦瘦的流浪者,和他一起倒下。流浪者尖厉地吼叫着,挣扎着拼命想站起来。团团把他揿倒在地,用力把他的脸摁到泥土里。“我们命令过你们离开!”他咆哮起来,锋利的铁剑划破对方的脸颊。鲜血溅到他胸前的衣服上。“你们要为此付出代价!”他给了对方一记重击。流浪者发出一声怒吼,更猛烈地挣扎起来。

突然,一记重击打中他的脊背。团团痛得嘶声起来,转身迎战。一个身形高大的身影站在他面前,怒吼着发出挑衅的嘶嘶声。瘦瘦的流浪者挣脱束缚,跳到团团后面,冲他咆哮起来。

面对两名凶神恶煞的流浪者,团团依旧沉着淡定。当他们绕着他直转时,他感觉到热血沸腾,战斗技巧顿时跃然指间。

那个高大的家伙第一个一跃而起,猛扑过去。团团闪身从他暴露出来的缺口中躲过,调整脚步,又闪过另一个流浪者。一落地,他紧随着一跃而起,向刚站稳脚跟的高大的流浪者扑去,给他一记飞袭。对方怒吼着冲他的脸挥出一击。团团将身一扭,在跳开的时候还给了对方一记回礼。瘦瘦的流浪者向他冲去,意图攻击他的双腿。团团嘶吼着突然一个猛冲,打破他的计划,向他扑去,把他撞翻在地。另一个流浪者急忙跑过来,但团团已经闪开,跳到一边直喘粗气。

突然,喵哈尖叫起来。团团猛然回头。一个流浪者已经摁住她的喉咙,把她压在地上。

“放开她!”团团怒吼着冲上前去。

流浪者突然猛冲过来,一把抓向他的脸颊。团团痛得倒吸一口气,倒在地上。流浪者把他揿到地上,狠狠地撕扯着他,发出胜利的狂叫。团团拼命地踢腿挣扎,胸口一阵剧痛,难受得肠子都纠结在一起了。对方用力抓了他的脖颈一下。他尖叫起来,鲜血喷溅出来。

突然,那家伙消失了,耳边随即响起一声声怒吼和号叫。团团抹了一把脸,把鲜血从脸上擦去,痛得直喘气。然后,战状映入眼帘,令他睁大眼睛。

哈记已经把那个流浪者抵到地上,直喘粗气,眼神狂乱起来。他攫住对方喉咙的指甲逐渐收紧,直到对方的眼睛里充满恐惧和乞求才松开。流浪者哀号起来,咳嗽着逃之夭夭。哈记转过头来,蓝眼睛里的神采和狂热犹如冰原囚火一样退去。

“你没事吧!”他冲到团团身边,扶他站起来。当看到副族长脖颈和肋侧巨大的伤口时,他满眼痛苦和心疼。

“我没事,好极了!”团团厉声说道,但他的伤口太疼了,火烧火燎的,令他站不稳脚跟,但他仍自诩道,“我正准备打出我下一记出奇制胜呢!”

哈记哼了一声。“好啊,没心没肺的家伙,我倒想看看呢。”他从侧面支撑起副族长,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团团呻吟一声,鲜血在裂口处滚烫着。

导师把口鼻贴到他额前仅一个心跳间,然后就挪开了。他在颤抖。他很少颤抖过,甚至在他打仗中、留下伤口回营时都未曾颤抖。

“你来这里干什么?”团团不友善地说。你不听我的命令?我让你回营区但你没有!这是来自你副族长的命令!他满心怒火。

哈记直面着他,抬起下巴。“我不会让你像只瘫软的猎物一样被拖回营区。”

“我也不会!”团团厉声说道。突然,一道剑光从眼底掠过,令他叫出声来。“小心!”他大喊着用肩膀撞开那名高级成员,和他一起挣扎着滚开。剑袭从脸边像飞鸟一样掠过,离他不到一只羽毛的距离。他感觉到自己的睫毛都在颤抖。

那个高大的流浪者扑了空,尚未站稳脚跟的时候,团团就大步冲上前去,狠狠出击为自己复仇。流浪者像鱼一样从他指下挣脱,照着他的脑袋猛击下去,却被及时赶来的哈记一把扯开。团团攫住对方的肩膀,用力把他扳倒在地,冲他呲牙咧嘴。狂暴和野性逐渐侵入他的四肢百骸,沿着血管在心脏交汇,令他不假思索地举起铁剑,准备打出致命一击。

“让他走吧。”

哈记怜悯而冰冷的声音吹动着他耳根的碎发。团团大喘着气,抬头瞪视着他,直到愤怒冷却,怨怅退却,像狼一样离开,他目光中的杀意紧随其后。他终于冷静了下来,连因用力过猛而折断的指甲也停止了颤抖。现在唯一的挪动就是身下那个不速之客的恐惧了,而且逐渐清晰起来。

团团从他身上退下来,看着他哀号着蹿进一大片芦苇丛中,跃过边界,逃之夭夭。团团发出狼一般充满威胁和憎恨的嘶声。

周围的战况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成员们绕过被碾碎的芦苇丛和满地的泥泞回到副族长身边。捷克的一只狼耳在流血,腹部和体侧都有明显的抓伤。喵哈抖了抖满衣服的鲜血,一瘸一拐地走着,猫尾垂到地上,但她依旧很自信。

“我们把那群坏东西赶跑了。”她宣布说。

团团点了点头。“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了。干得漂亮。”他转头召集成员们。尽管他的双腿重得仿佛打铅了一样,肩膀上仿佛压着一大块磐石一样,但他心里十分满足。

“我们回家。”

巧克力气呼呼地瞪着他,身体因极度狂怒而颤抖。团团只好停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族长。作战队成员们跟在他后面,挤成一团。团团早就料到巧克力会在外面迎接他们,但他不知道他会气成这个鬼样子。

“你是白痴吗?和几个山野村夫战斗能落成这个下场吗?”巧克力怒斥道,“你让你的成员受伤并失望了!你根本就领导不好他们!”

“我们外出保卫族群,并且赢了。”团团冷冷地说,从他身边径直穿过,“你应该知足。”

但最终巧克力没狠下心撤去团团副族长的职位,但他也没有道歉。

“如果他想让繁星成为副族长,我是不会反对他的。”团团告诉自己,“他错了,也只是半对半错——错的是他否认了我们相似中的一点——他和我一样软弱,无法脱离我们彼此的爱和相思(这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本就没爱过筱瑀)。”

午后觉前,团团蜷在阳光下,躲在广场的最边缘,一直在打理自己的衣服,检查自己的伤口是否有裂开的。周围温暖的气息和招人睡意的阳光下,他张口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把自己蜷成一团毛球。

一片浓影停驻下来。团团半睁开眼睛。哈记高大的身影映入眼帘。“我们谈谈吧。”他恳求道。

团团眨了眨烟翠色的眼睛,翻身抬起头来看过去。前任温柔的气息令他睡意朦胧。

“喔。”团团嘟囔着,一边舒展着身体,一边打着哈欠。哈记的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令他不自在起来。“行了,行了,有什么你就大胆地说出来吧!”他直发牢骚,“我还要睡觉呢!”

哈记躺下来,打趣地看着他,眼里爱意翩然。“我好想你哦。”

团团嫌弃地嗤了一声,翻过身去。

前任的手揽住了他的腹部,把他拉过去。团团惊得叫出了声,挣扎起来。哈记温柔的气息吹拂着他的碎发。

“很不公平,是吗?”哈记喃喃地说,“你想做的事情一直都遭到别人的质疑和反对。”

“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了。”团团嗔怪地呛声回去,“这么多年来,你只满足于凌驾于我之上。他/妈的,你是觉得我和你一样心没有半点温度吗?”

哈记的目光黯淡下来。“我很后悔,一直都是,愧疚和自责并存。”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团团转头看着他。“殒月离开我之后,我很痛苦且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你。”哈记惭愧地低语道,垂下脑袋,“我害怕你也离开我。所以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像对待殒月和别的伴侣的相处方式一样去看你。我会当你的导师,并且永远都是。我想控制住你。我很在乎你。”

“但那是错误的。”团团低沉地说,“你毁了我的一切。你只在乎你自己的感受,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怎么想。”

“我爱你,这也不重要吗?”哈记睁大眼睛乞求地看着他,“我曾一度以为你能理解我,但——这不是你的错,确实,你说的对,团团。该死的是我。我让你一直生活在阴影之下了。”

团团撇开脸颊,耳根发热。

“那你会爱我吗?”哈记用极小的声音问道。

团团从他怀里退开,站起身来,俯瞰着他。“给我点时间想想。”他小声说道,“很混乱,也见鬼了一样。但我会认真考虑这件事的。”他匆匆离开。

团团一转头就能看到一只乌鸦,落在他面前。

这太简单了。他想着摆出捕猎姿势,开始一步步向前逼近。

突然那只乌鸦转过脑袋盯着他。如此突兀的举动吓了团团一跳。他直起身子,睁大眼睛。那只乌鸦向他跳去。突然,猎物的身形被拉长拉宽,羽翼在探抻中变成了成员的形体,乌黑色犹如夜阑底下的暗天,正缓缓被深乳色的黎明撑开——它的模样逐渐变成哈记。“为什么不爱我?”前任喃喃地说,面容憔悴,眼神狼狈,“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不爱我?”他哀怨地自言自语地向他逼近。

团团后退一步,急促地为自己辩护:“我——我还没下决定呢!而且……而且我正在考虑!”

哈记向他迈出一步,团团就后退一步。前任浑浊而黯淡的蓝眼睛里是可怕的空无一物,令他感到畏缩。突然,紧盯着质问他的不再是那双蓝色的眼睛了,而变成了暗琥珀色的。巧克力眼神狂乱地瞪着他,面孔狞狰,泪水顺着他的下巴滑落,变成了他脚下的血泊。“为什么不爱我?”尖锐的声音犹如狼吼般撕裂耳膜。团团缩成一团。

“我没有!我很爱你!”他哭喊起来,“别离开我!”他向巧克力扑去,向黑暗扑去,一阵晕眩感随即传来。

团团猛地摔到地上。乌鸦尖叫着逃开了。

巧克力离开了他,因为这样是目前最好的现状了——他待他的副族长冷漠无情,怨恨彻骨,为的就是永远压制住他内心中爱的狂澜。

所以为什么团团不自私点呢?

也许这样最好。这不重要,没有什么对我来说是重要的。当团团绿色的视线锁定在森林里的任意一个角落里时,他停下了脚步。树荫如狼厚厚浓密的皮毛,为他起到了保护作用——他们之中再无谁能比其更令他感到安心了。当一只乌鸦在深色的掩景下腾林而飞的时候,他不住地咕哝一声。我更情愿这些什么都没发生。所有,所有的一切。他向来被剥夺的比他得到的要多,所以——

——也许是时候放下了。

团团最终还是设法成功抓到了只猎物——说实话,他觉得自己越来越难集中注意力了。每当他准备把精力悉数凝聚在他正要做的事情上,令他慌了神和着魔的幻象及预想就能瞬间并持续吞噬着他的脑海并且无法控制。他总是会突然跳起来号叫,并冲空气呲牙咧嘴,有时候甚至会一气不喘地跑到上百米的森林深处,因为他觉得有人在追他——快得失心疯了一样。

他提着猎物回到营区。刚迈出第一步时,他就退缩了——巧克力高大的暮棕色身影在黄昏的映衬下是至高无上的象征。此时,族长正和繁星躺在演讲台底下,彼此为对方打理衣服,并且他们灼灼闪烁的目光都只停留在对方身上。

团团停住了,犹豫片刻后,决定召唤回剩的勇气,抱着无关紧要的态度,阔步走进营区。他一声不吭地把猎物扔到储存室里,头也不抬;同时,他能感觉到巧克力锐利的目光正死死地一刻不停地黏附在他身上。

他想,如果这些紧密相连的事案中存在任何一点空隙,他都能为自己在储存室里能见到哈记深感不惊——无论如何,他都有个准备。

哈记不在,但筱瑀在。不管怎样,他的导师是他一直最乐见到的——或者谁都好,只要那个谁不是巧克力或者哈记就行。

筱瑀起身迎接他的时候,团团就坚信自己的导师肯定会理解他的。但他不能再像学徒时期那会冲到她怀里寻求安慰。筱瑀的步伐很摇晃,动作幅度也大,不再像以前那样敏捷而轻盈了。团团能一眼看出,她开始消瘦了。

他们坐在一起,沉默了少许。团团很感激他们之间的寂静。他肯定筱瑀是知道他正处动摇的处境的,并且他为导师随时的发问十分紧张,不亚于一场测验。

片刻后,筱瑀轻轻地开口说:“我跟你讲过我和巧克力之间发生的故事,对吗?”

团团把脑袋偏向一侧。他不自信——他听过许多,但那些肯定不会是全部。

于是,筱瑀开始讲起她的故事:“第一次遇到巧克力时,我比你成为学徒的时候还小,并且远不到去野外的年纪,而巧克力已经可以捕猎打仗了。我和我的哥哥一直跟随着他,至始至终,去村庄、去城市、去闯荡、加入协助团——很难想象我们曾周游各地。我那时候才和你一样大,但肯定比你更冲动些。”

但现在,你十分稳重并果断,经验丰富。团团想。他开始对导师的故事产生了兴趣。

“与时俱进,我和巧克力之间,就像许多伴侣一样,彼此对对方产生好感和亲近,不仅仅是因为我们的性格都很相配。有时候,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筱瑀平静地说着,眼中闪烁着满是记忆的伤痕。团团能透过她声音中潜藏着的巨大悲寒切身体会她的内心,于是他向她靠得更近了一些。

终于,导师再次开口,内容颤得仿佛一连串分散各地的字符。“那次,也是最后一次——你永远也想象不到那种荆棘压身的巨大近乎令人透支的痛苦和压力。”

团团知道她的下一句是什么了。他从没有经历过,他甚至只记得一个结果(并不为人知),因为他那会年纪真的太小了。

“你既然已经都发现了罪恶,为什么不把真相公布于世?”他抢在导师之前发问。

筱瑀紫红色的眼睛黯然失色。“我不能——也不敢——天至上,巧克力曾是我的心和灵魂的归宿,并且现在仍是。爱和痛苦兼并,他的谎言是沾满鲜血和腐烂的狼爪,彻底将我摧毁。我能做的,也是最能还击他的,就是决裂——太痛苦了,”她喃喃地说,声音嘶哑难听,但她的学徒并不介意,“太痛苦了,这一切太空虚了,所有的,所有的一切……”她喘息起来,垂下脑袋,闭紧眼睛以防眼泪泛滥,“而我不能背叛他——虽然我已经这么做了,但目睹一名本可以为族群做更多贡献和服务的英雄被永远逐出家门,我不会安定的——这不是为了我,但受伤的一直都是我——你看不到我的心它每天每夜都在滴血吗?”

团团移开目光。他和他的导师的经历难道有什么区别吗?——也许区别是有的,毕竟哈记没有巧克力那么绝情而冷酷。哈记一直都很善良的,并且正在努力重新追求他过往的学徒,而巧克力怎么会对筱瑀这样呢?

“你很幸运,”筱瑀告诉他,“你可以重获我无法得到的东西。我了解哈记,他很爱你的,并且一直都会。”(h3其实根本没有差别,不是吗?)

但他背叛过我。团团将指甲折叠在手心上,耸起肩膀,没看导师的眼睛。当他妄图淹死殒月的时候,我就该预测到这种情况还会再发生。他于是试图说服自己,他只是信不过他,仅此而已。

“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他草草地说。

筱瑀紫红色的犀利目光仿佛能洞悉他灵魂的深处。“但我意识到了,不仅如此……”她沉默了片刻,久到以致于团团觉得她是故意的,“还有巧克力,对吧?——不然,你以为巧克力为什么会选你成为副族长,而不是我,不是哈记,不是繁星,不是其他任何人呢?”

(“你有这份敬业和才能。”——巧克力对筱瑀说过,于她成为副族长后——“当之无愧。”)

团团愤怒地扬声回驳导师:“巧克力不虚伪,也不内外偏私!”

“我只是指出我认为不平常的一点,”她冷冷地说,目光凛冽起来,“当然还有其他的,别以为我又聋又瞎,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在嫉妒!”她的学徒打断她的声音,厉声斥责道,“你只是在嫉妒巧克力选了我而没选你当副族长!你希望你能引起巧克力的注意力但他爱的是我,不是你,也永远都不会是!”

年长一些的成员支撑起身子,摇晃着站起来。她瞪得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一览无余的惊骇和震怒,周身因恼怒颤抖起来,但她的声音异常冰冷而平静:“所以你真的觉得你有机会和他有什么结果,是吗?”

团团咽了一口,稍稍冷静了一下,暗自退了一步。

“如果不,那又何必?”筱瑀轻蔑地打量着他,语气讽刺毕出,“我可不相信巧克力能对你有多大感情。如果你们真还有戏,那我恐怕剩下的两方势力可不大乐意,不是吗?”她转身大步离开,停驻在门口,侧过头来看着他,“阋墙事件的导火索,不过如此吧。”

导师迈步离开。团团一边打着寒颤一边缩到地上。

在团团的梦里,世界从来不是和平一气的。

他的梦里充满了暴力、鲜血、腐败和黑暗。每当他入睡的时候,他总是要殷切地祈祷一番,再有勇气去面对。日月挪移,那些征兆似乎更为明显。他总是在半夜惊醒,抽打着四肢挣扎着,或是哭喊出不属于他真正应该铭记的圣名。他快疯了,无法忍受。

经常,事案会被改写,成为他不愿成为的样子——捷克没能及时赶到,殒月被洪水冲走了,而哈记仅是看着;筱瑀没有发现真相,巧克力再次杀死一名领袖并把筱瑀送上权贵而自己成为了禅将,并且毁了所有人的生活;阋墙事件中,他们无法被复活,成为怨灵加入游魂并攻陷整个大本营。他在风中雨中哭嚎起来。

梦从来不会施舍给他半点同情和安全感。

当他重新在那片被星光点亮的草地上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的可能就不仅仅是过去了……

当成员们拖着被黑水浸湿的那一大团东西回来时,团团无法抑制住骨髓的颤抖和痉挛。

他闻到了浓重的鲜血味和令他作呕的恶臭味。

他脚边的是筱瑀。

(事态不会有想象中的简单。一切都不能被扳正了。他是副族长,但未必一直如此)

(成员的历史总是紧密结合,含糊一团的)

(那天,他找到了自己的导师——她还有一个身份,令他更尤敬畏,便是前副族长——他告诉她他很抱歉,并且承认他的愤怒是无关紧要并一时兴起的)

(筱瑀正和繁星待在一起——团团想不到她竟能如此宽大为怀,忍受她前任的伴侣。导师并不常抱怨,但他知道她的义怒和宣泄绝不比他少)

(“我觉得你无法说服我,”当筱瑀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时,团团的心瞬间塌了一层,“我不会为你改变什么的。”)

(筱瑀转身跑开,繁星呼喊着追了过去)

(他们向着边界的方向)

团团慌忙伏下身去,惶恐不安地瞪大绿眼睛看着他的导师。筱瑀的血流到他指甲陷入的地方。仿佛目睹一支军队走向覆灭,一场森林大火肆虐洗劫,他像一个失去家园和亲人的孩子一样哭喊出来,把脸埋在导师戗乱残破的身体上。

巧克力只是远远看着。团团从来没有现在那么彻骨地恨他。

他一直蜷在导师身边,直到他终于感觉到一个身体靠了过来。是哈记。他的另一名导师紧紧依偎着他,目光颤抖着看着自己的好朋友,在这里,他只是h3的一员。

团团再无挪动一下了。

(团团小时候的记忆里,h3无不有一次缺席。他们一直都是最亲密的朋友——不光如此,他们还是家人,彼此的归属。而现在,这点似乎很难再被证实)

(小时候的每一天都是现在至高无上的垂星,足以蔽明)

(想要合理地去评判巧克力,很难——嗜血成性的冷酷暴君,优秀伟大的忠诚族长,友善平和的高尚前辈,细腻入微的心仪成员——这只是个角度问题。他没变,向来如此)

(甚至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无论他们有多想结束)

眼下最重要的,正是找到立足之地——村庄——他的导师和繁星需要药物,而殒月根本没有。这是团团用于区别梦与现实的界限之一。

他靠在门边,偷听着巧克力和殒月的争执——他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吵起来的,但他觉得贸然打断他们不会是件能让自己获利的好方法,于是他就在等待。

“让我去向协助团借点药吧,”巫师苦苦哀求道,“我手头上真的一点药都没了!”

巧克力的厉喝犹如暴雨拷打。“不行!你是白痴吗?我们刚和谁打了一仗?”

团团吃惊地发现巫师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动摇。“但没有药品,我救不活我们的成员!”他的声音压低了下去,带有少许挑战,“你也不想他们死去吧?”

“我们可以找到村庄,”族长同样不为所动,“我们可以靠自己活下去。我们不需要协助团的援助——如果他们愿意施舍我们些。”

殒月没有再回驳。团团能想象到巫师有多失望而不满,但只有妥协的份。

我们能找到村庄吗?团团对此表示怀疑,我在我们生活的领地外都没有见过其他村庄——这一带的村庄全在小时候那会被天灾和尸乱覆平了。他确实在远征期间见过一两个村庄,但他不可能再跑那么远去,而且他的族群需要他在这里。

突然,门被猛然推开了。团团惊叫了一声,顺势滚倒在地。他立刻爬起来,把身上的尘土和落叶抖开,正巧看到巧克力正痴愣地看着他。族长的眉头紧锁着,暗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迟疑的蓝光。“你是在……偷听吗?”他问。

“我正要去探望筱瑀和繁星。”团团为自己辩解,乖巧地盯着他的眼睛。

“噢,那你来得正好,”巧克力歪着脑袋看着他,下达命令,“我要给你一个任务。”

“保证完成!”团团立刻回答,冲动在骨髓间碰撞着。他发现自己开始想引起巧克力的关注了——作为一名副族长。

巧克力似乎没有感觉到他的热情。“我需要你找到村庄,”他波澜不惊地看着副族长,“现在。”

团团的心沉下去了。这么久了,大家都一直在寻找村庄,如果真在我们领地上那早就发现了……尽管如此,他仍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许诺说:“我会竭诚尽力的。”

“那祝你好运了。”巧克力看都不看他一眼,大摇大摆地离开,边走边说,“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找个搭档和你一起去。两个总比一个强。”

团团跟着他走了几步又失落地停下来。看上去巧克力并不想过多挽回他们之间的感情。很好。他强忍着腹中的一阵翻腾。巧克力素来耿直率真。他不会有事的。

他环顾四周。见到捷克从储存室里走出来时,他高兴地大声呼喊哥哥:“嘿,捷克!我们一起去执行任务吧!”

捷克转头遗憾地看了他一眼。“噢,抱歉,团团,我已经答应喵哈和她一起去捕猎了。我们下次再一起行动,好吧?”

团团失望地看着他。“那……好吧。”他不情愿地目送兄弟钻进荆棘通道中,咕哝着。

一道深蓝色的影子从一边闪过。团团兴奋地一跃而起。“哲平,你有空吗?我们一起去一个超酷的地方吧!”他大声说道,走向远处的那名瘦削矮小的成员。

哲平急速来回抽打着猫尾。“听起来不错,但我去照顾我妹妹——你知道,这比什么都重要。”他嘟囔道。

“话虽如此,但是——”团团张口欲驳。

“什么任务,必须现在行动?”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团团转头。哈记正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身边。

“巧克力命令我现在去找村庄,就像他对营区里每个人这么说。”团团一边弹动着指间,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哲平,看都没看哈记。

“真是个紧跟时事的指令。”哈记干笑着推了推副族长,“你不介意……我跟你一起行动吧?”

团团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回答,哲平就哼了一声说道:“好啊,当然没问题啊,哈记!反正我懒得出去,族里正好还有一个没有残废、四肢健全的。”他掉头就走。

这人说话真冲。团团不悦地刮擦了一下指甲。但言归到底,筱瑀的意外让那个可怜的当哥哥的心痛难忍。

突然,一个念头击中了他。他也许应该知道,现在的状况至少还不算太坏。

“那好吧,”他最终决定说,“虽然我不喜欢这样,但我想我也别无选择。你可以跟我一起,哈记。”

“谢谢你。”导师小声说道,紧张地挪了挪脚步,“那……你……我们之间的事情……”

“我会好好考虑的。”团团低声说道,目光躲闪开了。

他们于是结伴同行。团团浑身上下每一处细胞都刺痛着,衣服底下因不自在而燥热着,仿佛他导师闪闪发光的钴蓝色眼睛正凝集在他身上。团团高高昂起脑袋,大步往前走去,尽量不去理会对方施予他的无形的压迫感。森林呈流线型被他们抛在身后,周围的落叶植被逐渐聚集起来,仿佛风把落叶堆积起来了一样。

一晃半晌,日上三竿,阳光刺亮得令团团睁不开眼。周围取而代之的枫林和野白蜡树林差不多已经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难以遮掩烈日,像鱼骨一样直立着。厚厚的枫叶踩在脚下,毛茸茸,暖融融,像狼身上庇护着无穷力量和贞烈血性的皮毛一样。团团停了下来,抱了一把狼毛落叶,思绪顿时回到年少那会儿,筱瑀和自己在这种秋杪时节打落叶仗,藏山毛榉果。筱瑀带给了他最美好的童年。哈记永远都不会跟他玩这种游戏。哈记只会要求他服从命令,不管那命令是否合理。

突然一大抔落叶洪水般泼到他身上,把他活活埋在下面。团团嗔怪地骂了一句,挣扎着把头从落叶中探出来,来回抖着身体。他弓起背来,与那个童心未泯的罪魁祸首对峙,对他怒目而视。“太过分了!”团团嘶嘶叫道。

哈记瞪圆眼睛,神色惊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对——对不起,”他急忙上前乞求原谅,“我只是想开个玩笑!”

“滚开!”团团缩起嘴唇,呲牙咧嘴,从他身边挤过,扬长而去。他重重踏在刚才那一地的落叶上,把它们踩得粉碎。

哈记追上他。“真的很抱歉,团团。”导师不断地道歉,“对不起,这只是个玩笑!我不会再这么做了!”

“你最好别!”团团厉声呵斥道。突然,他脚下一个踉跄,一下栽倒在地,惊叫出声来。

哈记急忙抓住他的体侧两边把他拉起来。团团一下打开他的手,后退几步。“别碰我!”他厉声说道。哈记所触及的地方火辣辣的一片。

哈记看起来垂头丧气的。“我只是想帮你。”

“那就离我远点!”团团尖锐地说,“我不需要你,我一人过得更好!”

话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有些太过分了,但他没有让步。哈记缩了回去,目光黯淡无光,表情看起来痛苦极了。导师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跟在他后面缓步挪动。团团心里涌上一阵难受,但一句抱歉的话就像鱼骨一样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时稍迟,他们已经到达边界线了。团团侧了侧脸,不住地瞥向自己的导师,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问:“我们真要到领地外去吗?”

哈记眨了眨眼睛,然后抬起下巴。“我们领地上没有村庄,也许其他地方会有。”副族长平和的语气给了他欣慰。

我不觉得足踏陌生的地盘是个好主意。尽管这么想,团团仍迫不及待想潜入未知中去。他会拼尽全力救他的挚友的。另外,巧克力看向繁星的温柔目光浮现脑海。团团知道,自己不会让巧克力悲痛的,无论代价如何。

他一边想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往前走去。

一只兔子灰褐色的影子在一处山毛榉下现露出来,映衬着红绿杂色的落叶堆。团团抬起头来,眼中折射出饥渴难耐的绿光。“我们一起行动,”他告诉哈记,“我绕到一边去,你留在这里,听我指挥。”

“你会怎么做?”哈记小声说道,不自信地盯着地面。

团团气得嘶鸣一声。我是个混帐,不该那么骂他的,搞得他现在小心翼翼地围着我转,一副生怕搞砸的样子!“我会把猎物赶到你剑下的。”像教导学徒一样指挥自己的导师令团团五味杂陈,直翻白眼,“拜托,我们以前难道没合作过吗?”

他不等哈记作出反应,向一边缓步绕去,潜入树林里。他依凭较轻的体重,在皱巴巴的落叶上滑动着脚步,像蛇一样,悄然无声。他把身子压得很低,腹部近乎都扫到草叶,腰肢绷得紧紧的,把重力往下身挪去。他在一大片灌木丛中看不到兔子,但他明确自己的方向是对的。逐步往前,团团的心怦怦直跳,兴奋得指甲发麻。

突然他猛地一跃而起,冲出灌木丛,号叫着向猎物扑过去。猎物尖叫着转身逃跑,后腿在落叶上直打滑,踢得草屑到处都是。它直直冲着哈记所藏的地方而去,殊不知另一个猎手正等着它送上门来。哈记猛地扑到兔子身上,发出胜利的欢呼,抽剑把它杀死。当他拖着猎物走向团团的时候,团团称赞说:“干得漂亮!”

哈记双眼放光。

他们一起分享了那只猎物,之间的关系也不再那么紧张而僵持了。团团发现自己很想像以前那样也乐于向哈记展现出情谊,但他很难真正强迫自己做到。现在对他来说最和平的解决方法只有缄默,然后继续前进。

哈记和他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没有像刚开始那样乐意向他献殷勤。他安静地走着自己的路,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突然,他停下脚步,然后快步向团团冲去。“你还记得这个吗?”导师的声音里满是兴奋和期待。团团低下头去,看到他手中的是只黑白条纹的长羽毛。

“呃……那是只鸟毛。”他嘟囔道。

“你小时候很喜欢收集这种黑白色的羽毛,”哈记的蓝眼睛里闪烁着记忆之光,很享受其中,“我以前送给你一只作为礼物,你说这是你收到过最好的礼物了。”

“噢……”团团踟蹰着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记不清了。”他看着哈记失望地低下头,心里竟泛起一丝怜悯。

“但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团团竭力去安慰他,接过那只羽毛,把它束在耳边。我小时候难道很喜欢这种鸟毛吗?他不解地想。

但他清楚一件事情——他的童年里从来都没有哈记。他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但不难猜。

哈记跟在他身边,比之前看上去要活泼多了。“你还记得你抓到的第一只猎物吗?”他鼓起勇气说,“你爬到树上抓到了一只乌鸦,而且是在你学习捕猎技巧的第一天。你还记得我当时有多惊讶,嘴张得有多大吗?”

团团没理会他,正目光专注地把一个松果踢进路边的蓝钟花丛中。

“我们刚到协助团的时候,适逢这一季带的第一场雪。你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雪。”哈记笑了起来,“你以为天要塌下来了,躲在房间里三天没有出来。”

团团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只欧椋鸟从树梢的一端飞向天端。

哈记的声音低下去了。“你小时候真可爱。”他喃喃地说。

团团猛地转头,对他怒目而视,嘶声说道:“够了,不要假装很了解我,好嘛!搞得好像你真的参与过我的生活!”他咧嘴怒吼道,“你从来在乎的只有殒月!”

哈记倒抽了一口气,瞪大钴蓝色的眼睛,随后紧张地为自己辩护:“我早已对殒月没有那种感觉!”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团团厉声说道,转身跑开,风在耳边嘶吼而过。

他步伐翻飞,与草叶一触即分,动作敏捷地跃过树丛和野灌木丛,向前疾步冲去。他在坡顶停下脚步,向下小心翼翼地张望。脚下陡峭逼仄的石崖伴随着傍生的苔藓向下蜿蜒曲折,不断扩张着。团团左右环顾。周围的路同样不好走,而相对平坦的也要绕好远,况且还荆棘载途。他厌倦地哼了一声,试探着轻轻落到崖坡上,摸索着往下缓步走去。

“小心!”脚下的碎石哗啦啦滚下陡坡时,他听到哈记焦急的声音,尤为尖锐。

团团转头瞪着他。“我很小心!”他厉声吼回去,“我已经不再是学徒了,不要总是不觉得我长不大,照顾不好自己!”

“你就不会找个好走的路吗?”哈记一边呵斥他,一边大着胆子往下滑步。突然他脚下一阵打滑,险些失去平衡,还好他急忙伏下身子,扣住石崖,降低重心,才没有和落石一起滚下去。

“小心点!”团团急忙命令道,一边试探着一边放轻脚步来到导师身边。哈记颤得很厉害,睁大眼睛看着他,满眼悚然。

“你确定这底下真有村庄吗?”导师紧张不安地说,肌肉在衣服下绷得紧紧的。

团团低头向下张望。“当然了。诚然,那群村民就喜欢把他们的村庄建在茂盛的树林里。”他得意地俯瞰着脚下的一大片葳蕤,“瞧瞧这树林,多茂盛啊!但我希望我们能遇到些有点脑子的村民。”

哈记仍是惊恐万状,满腹狐疑。

“来嘛,很简单的。”团团失望地说。总得试试呀!快来吧!

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团团屈起双腿,绷紧肌肉,向前纵身一跃。他一把抓住那块从石架上衍生出来的磐石,用力把指甲嵌进缝隙中,双腿在半空中一阵乱蹬后把自己拉上石架。“看到没,哈记?”他得意洋洋地转头冲导师说,“真的一点事都没有——”

他最后一个字淹没在他惊恐的尖叫中。他没能保持平衡,从石架上滑落,猛地砸到地上去。那一下把他体内的空气全排出来,差点没让他背过气去。他的恼怒只是一闪而过的。随即令他巨大的恐惧便淫没在令他身上每一处细胞都尖叫起来的翻滚中。他拼命挣扎着想抓住什么,但他的指甲在惊慌失措中扎断,身体也不听使唤。他的视线中一片尘土飞扬,天翻地覆。骨头仿佛在燃烧,骨肉仿佛在分崩离析。鲜血在血管中尖叫起来。

突然,他砰的一下摔在陆地上,发出一声哀号。身上仿佛如野火烧灼般的痛。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四肢的力量。他躺了一会儿,等待着知觉和力量重新涌上骨髓,理智重回大脑,方才摇摇晃晃地把自己拖起来。

周围高大挺拔的深色橡树古木参天,纵云而上,消失在天际,它们粗壮虬结的根系从地下破土而出,纵横交错,绵延曲折,然后重回地底。几声此起彼伏的鸦鸣在森林深处响起,凄厉而可怖。野灌木丛下一阵窸窣声,令他猛地转身,后退几步,死死地盯着灌木丛不放。

叶丛中,一双阴森森的绿光折射出来。

团团后退一步,那团黑影随即猛扑过去,满口惨白的尖牙利齿一齐对准他的喉咙。团团迅速打了个滚,敏捷地从它巨网般的身躯下挣脱出来,滑步闪到一边去,冲它呲牙咧嘴。

这会儿他看清楚了。那是只狼人,比他高出半个身子,但肩膀已经有他的好几倍宽厚了,而且它锋利的长长的爪子撕扯着地面,而且那副爪子绝对可以轻而易举地碾碎成员的脊骨。团团咽了口唾沫,颤抖起来。硬打起来,他占不到便宜的。

那只狼人嚎叫起来,纵身向他猛扑过来。团团从鞘中抽出铁剑,就地一滚,从它身下逃开。那只蓬松的大尾巴狠狠地一下抽到他脸上,把他打翻在地,令他尖叫起来。那副巨齿立刻忙不迭地向他咬去。团团急忙把铁剑横过,护住自己的喉咙。狼咬狠狠地撞在剑锋上,威力巨大,金属也尖叫起来。狼人攫住铁剑猛地发力,把团团甩飞到半空中。团团被重重地扔到地上,又疼又怕地哀号起来。狼人向他冲过去。

又一声怪异而愤怒的叫喊响起。狼人猛地停下来。团团透过被鲜血蒙住的眼睛看到一抹怒不可遏的蓝影尖叫着向狼人扑去。一人一狼瞬间滚出十米多远,在地上扭打起来,拳脚相加,咆哮不已。团团不顾流血的双腿站起来,捡回铁剑,冲向不远处的战斗。

狼人恶狠狠地一口咬住哈记肩膀上的一大块肉,用力摇晃着脑袋,把它毫不留情地从巧克团成员身上撕下来。哈记痛得尖叫,被它揿在身下,无助地挥剑挣扎着。狼人对他又撕又咬。团团怒吼起来,一跃而起,跳到狼人宽阔的脊背上,狠狠一剑耙过它的后颈。狼人气得双眼喷射出怒火,疯狂地挣扎起来,上蹿下跳,一阵猛烈的颠簸,把他从身上掀下来。

团团尚一落地,还没来得及躲闪,那只巨爪就高高抬起,照着他因惊恐而扭曲的脸颊而下。火辣辣的剧痛令他的忍耐达到了极限,鲜血肆无忌惮地冲刷着他的脸颊。团团滚倒在地,哀号着捂住自己的脸颊,拼命想止血,他的视线里被跳动的猩红和黑暗搅混。

哈记咆哮起来。身影在乱晃,在彼此攻击,剑光凌厉。

团团一动不动地缩着,腹部翻腾起来,血腥味逼得他作呕。

周围的战况仿佛在流失,在散发。团团挣扎着扑腾了几下,便瘫软下来。黑暗从四面八方袭来,逐渐将他吞噬……

团团在一大片沙沙声中惊醒。他的视线之内是一片黑暗。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身上每一处肌肉都尖叫起来,迫使他重新躺回去。

一阵窸窣声使他的注意力分散。他感觉到一个重物贴着自己的侧身来到他身边,属于哈记的独特气息令他直往后缩。突然,他手下一滑,一个侧摔,肩膀撞到地上——柔软的铺垫上,没有丝毫冰冷和鲜血的气味。

阴影在骚动。“没事的,团团,不要怕——这里只有我。”哈记温柔的安慰声响起,像是在哄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孩子一样。

团团左右环顾,努力寻找着声源处,但眼中有的只有黑暗,没有蓝光和月亮。接着他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我看不见了!”他哀号起来。

“嘘,没事的,”哈记赶紧安抚他,“你没瞎,只是眼睛被绷带蒙住了。”

团团重新缩回去,呜呜咽咽的。

哈记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脊背,努力想让他安定下来。“乖,不闹。”他的声音异常轻柔,令团团怔住了,“你的眼睛没事的。我检查过,脸上可能会留下几道疤痕,但我已经帮你包扎好了。”

团团尝试着把脸上的绷带扯下来。他把手轻轻地覆在口鼻处,感觉到三道伤痕结的硬痂,其中一道直直横亘眼睛。他试探着抬起头来,看到了哈记柔情似水的蓝色目光,在暗中闪闪发光。当看到导师肩膀上豁然一大口子还未包扎过时,他的心一紧,贴了过去,紧紧缩在导师的怀里。

“那只狼人在哪里?”团团哀号着左右环顾,生怕那只大家伙从某个黑暗的角落钻出来,向他发起袭击。

“我把它赶跑了。”哈记一边小声呼噜着说,一边把他往自己怀里揽,“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团团低下头去,把脸贴到前任的下巴底下。他是个什么东西?哈记对他已经忏悔到极点并努力去关心他保护他,胜过自己的感受,而他竟以为可以随意叱骂并不在乎哈记的感受,让他看着自己所有的努力化为烟尘?他怎么是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家伙?他怎么还一直牵挂着那个自己从来都没有机会去得到并对他不好的人?现在哈记的所作所为,一切都不需要再重新评判了。

团团靠在他身边,很快就睡着了。

团团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和哈记睡在一起,但他并没有很生气。他只是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又重新躺了回去。

他们停止寻找村庄,返回营区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近乎深夜。团团本想继续寻找下去,但他知道这么做不明智,外面的危险太多了,再受一次伤,他们可能都挺不住。于是,返图,然后告诉巧克力他没有完成任务——他就是失败了!巧克力想怎么对他都可以,把他副族长的职位撤了也好,命令他为此谢罪也好,他不在乎——团团不在乎,所以这没事的。

但巧克力看他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感情。这或许是这么久以来,他伤害团团最厉害的一次。

如果我不在乎,是不是这个世上就没那么多琐事了?团团挑衅地瞪了回去。

团团看着年幼的自己停驻在阴影里,在他试图谋害殒月并被哈记阻止之后。那个孩子一边颤抖着抽噎着一边用力用手来回刮擦自己布满伤疤的脸颊,企图把鲜血擦干。血流到地上,一直蔓延到团团脚边。

“如此看下来,繁星其实还非常幸运。”一声轻蔑的声音传来。团团猛地转头。筱瑀正低头打量着地上留下的一滩血。

“繁星够糟糕了!”团团厉声说道,“但他还是有比得上你的东西。去问问巧克力吧!”

“巧克力会告诉你所有的一切,是吗?”突然,筱瑀的声音尖厉起来。她的身影被拉长了,身体变得扭曲,直到变成一具皮毛抻长的躯体。她的眼睛深深凹陷着,口水从嘴里淌出来,牙齿变得异常锋利。团团发现自己发出了一声恐惧的轻叫——成员从来都不会发出那种声音,至少谁都不该。

“你不是筱瑀。筱瑀永远都不会这么对我。”他喘息着说。

“她不会吗?”筱瑀笑得刺耳。它在她喉咙里咕嘟作声,仿佛近乎是呕吐。“你觉得相信巧克力对我们很公平,是不是?你以为他就不像我们一样罪痕累累,是不是?”她喘息起来,“你——你觉得这么做是最好的,是吗,学徒?”

团团后退一步。他弓起身子,尖锐的线条在衣服底下移动。

筱瑀还在继续。“你甚至都不觉得巧克力很坏,不是吗?那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你不会忘了他对我做过的事了吧?”一时间,她笑得身体颤抖,直到咳嗽起来,“你以为他对我就比哈记对你要好得多,是不是?你这个蠢货,怎么敢教我做事……”

“巧克力没你想象中的那么邪恶。他一心想为我们……”团团小声说道。

筱瑀终于停止了大笑,顺着她下巴而下的不是口水和眼泪,而是鲜血。“你觉得这样最好。你从来都只考虑你自己吗?”她说着。鲜血已经溅落地面。“'噢,我是多么幸运哦,我可以看着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我爱的那个人柔声呼唤着自己挚爱的名字,并且知道那永远都不是对我说的。'”她嘲弄地模仿着团团轻柔而嘶哑的嗓音。团团的眼泪落到地上。

筱瑀又开始大笑,直到痛哭起来。团团看到那个比这里更年轻的女孩一边抽噎着一边哭泣着,声音訇然,震耳欲聋。他用力把指甲扎进地面,直到刺痛成为了极限。那些声音开始消散。

最后,他喘息着睁开烟翠色的眼睛,看到一个闪耀着星光的身影站在他面前——无形的月光把他照得透亮而影绰,他漂亮的森林绿色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团团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殒月。”他勉强能发出这种半是敬畏半是恐惧的嘘叹。

巫师脚步轻盈地向他走去。团团近乎畏缩到地上,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嘿!”殒月在他面前敛步,欢呼着向他打了个招呼,“你好吗,优秀的副族长?”

团团咽了一口气说:“你好,殒月。谢谢你。我——我很好……吧?”他暗自把目光挪开,紧张地垂下脑袋,“我……我很害怕……殒月,我真的很怕。”

“你在怕什么呢?”当感觉到巫师安慰的鼻息拂过脸颊时,团团睁开眼睛,坦承说:

“现在一切都乱套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为什么所有人都看起来那么遥不可及而令我感到窒息?”

“他们让你没有归属感吗?”殒月把脑袋偏向一侧问。

团团点了点头。“似乎每个人都想控制我——不管是用什么手段——每个人都把他们的意愿强加给我,而我一直活在他们的阴影下。我以为现在好些了,但……”他没能抑制住发出一声喘息,“我可能不该成为副族长。”

“别这么说,你是所有领导者期望得到的最好的副族长。”

“但这一切太艰难了!”团团嘶吼起来,随即退了一步,弓起身子,绷紧肩膀,后屈双腿,仿佛被堵在十字路口的野猫一样,“所有的事情都能把我逼疯!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巧克力看似待他冷漠,实则目的在于令团团感到痛苦而愧疚,这样一来,团团就不会离开他了。而哈记——他的虚伪和做作,眼里闪烁着谎言和蛊惑,是团团永远都忘不了的(哈记可以在洪水暴雨中淹死殒月,而他却不允许团团动殒月一根头发——这意味着什么?这里没有一个人把团团当回事)。“我以为这些会有所好转,殒月……我真的这样认为!”他咬紧牙关,让眼泪灼烧着自己的脸颊。

“每个人都会这么做——就像加入一个巡逻队,”团团继续说,“我来了。于是他们就说:‘嘿!加入我们吧,团团!’然后我就加入,仿佛这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一样。但每当我们措乱或亟待解决问题的时候,我给予我的方案,但他们没一次采纳——没有一次!我永远都是个学徒——低下,卑微,不像他们!至少我现在有了机会——巧克力让我当了副族长,我将永远感谢他,但现在他也离开我了。我算个什么?谁会在乎我?”

殒月看着他,目光在一瞬间坚定起来。“你从来都不是谁的影子。”

团团回望着他。巫师身上闪烁着的光芒变得越来越冷冽,直到最后他也消失了。

一阵窸窣声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狭促。团团在自己的窝里睁开眼睛。

团团像一只离弦之箭一样纵身扑到空中,把那只振翅逃蹿的乌鸦从天上拽下来,抓在自己手里。突然,那只乌鸦尖叫起来——不!猎物从来都不会这么叫,这是成员的声音。一瞬间,周围的景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森林在消散,黑暗在降临,最后一抹亮光成为了他望向天空惊恐睁大的绿眼睛里的红光。

然后,他失声尖叫起来。他手里的不是猎物,而是一个黄白相间的面具,沾满血迹。殒月扭曲的身体躺在他面前不远处,身上满是深深的剑痕。

团团颤抖着瘫在地上。那只乌鸦一飞冲天,惊恐地尖叫着。

当团团最后终于找到村庄,带回药品的时候,每一个人都祝贺称赞他。巧克力冲了过来。

“你救了我的伴侣,”族长感激地大叫起来,“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这厚恩!”团团只是低头。

罡风从荒原上一阵一阵扑面而至,撕扯着团团深色的头发和衣服,令他直不起腰来。他伏低脊背,用力把指甲嵌进土里,保持着平衡。一阵窸窣声响起。他转头。

哈记深蓝色的身影在浅褐色的灌木丛边上十分扎眼。“嘿。”他向副族长走去,耷拉着脑袋,一副俯首称臣的模样。

“你在跟踪我吗?”团团严厉地瞪着他,向他上前一步。

哈记黯淡的钴蓝色目光没看向他。“我前不久在这里看到过一只孤狼。我来检查它是否已经离开了我们的领地。”

“我不需要你保护我,我能保护好自己!”团团呛声回去。

“我知道。”哈记只是耸了耸肩。

片刻之间,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团团在一片惊讶中发现导师的眼神很阴郁。“出什么事了吗?”他轻轻地说道,蹑足走到哈记身边,贴紧他的侧身。

“我没事,只是有些烦心事。”对方粗声粗气地告诉他。团团被他粗鲁的语气吓得一缩,睁大眼睛。

哈记默不作声地往前走去,没理副族长。团团惴惴不安地跟了上去。他们在荒原上顶风砥砺前行。

突然哈记停下来,用力踩在地上,猛地转头看他,冲他呲牙咧嘴。“不要一直跟着我!你没地方可去了吗?”罡风撕扯着他的头发,遮住他素来温和的蓝眼睛。

团团失望地低下头去。“我只想帮你。”他小声说道,“对不起。”

一团浓影在他面前投下。哈记温柔的鼻息扑面而来。“该道歉的是我,不是你,团团。”导师低低的愧疚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我很抱歉——过去也是,现在也是。我……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你……怎样才好?怎样你才不会离开我?”

团团闭上眼睛。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场暴风雨……哈记在那里堵住殒月唯一的出口,妄图害死他,作为他没有选择自己的惩罚……但哈记在那之前,冒险跳进涛天洪水里,舍生忘死地救下他的学徒。团团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评判他。

“我们把过去都忘了,好吧?”哈记目光柔和地看向他,向他迈出一步。他们的口鼻近乎碰到一起。

我们真的该忘记吗?团团低下头,躲开他灼热的目光。“可那些真的发生过啊……”他小心翼翼地说,试图把一大团蓟草一样冗杂的事情讲得通情达理,“如果我们不能从那里学到殷鉴到什么,我们怎么才能正确面对未来呢?”

哈记紧盯着他的眼睛,出神地看着他。“那之后呢?”他问。

“之后?”团团试探着抬起目光。他们四目相对。

“你以后想怎么样?我是指,你的未来。”哈记轻柔地用一种引诱的语气说道,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一样,“我们的未来。”

团团羞怯地转过头去,把自己的脸颊藏在罡风和碎发中。“我没想过。”他嘟囔道。

哈记的口鼻终于触到了他的脸颊。团团惊于他动作的轻柔而充满爱意,然后,心里的最后一丝疑惑烟消云散。他把脑袋热切地埋在哈记的下巴底下,摩蹭起来。哈记沉重而可靠的身躯温暖着他的心。

这么久了,团团第一次感到一丝暖意从心里升腾。心里含着的一块冰终于开始融化了。

团团在做梦。他挣扎着,扭动着,张开嘴巴,发出窒息的绝望的哭声。他的梦怒视着他,月亮也怒视着他,周围的一切都与他为敌似的。

这时,一个毛绒绒的身体凑了过来,贴近他,安定下来。团团被惊醒了,抬起因泪水而烟煴着湿气和委屈的绿色目光。

哈记伏到他身边,钴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快睡吧。没事了,这里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他低声安慰着。团团把身体埋在他怀里,往他身下依偎着汲取温暖时,梦、月亮和其他什么都一同消失了,只剩哈记陪在他身边,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早些时候去河边了一趟,那里什么事都没有。”筱瑀向副族长禀报,并环顾四周,“我们领地里没有被侵略的痕迹。”

“好。”团团回答,“但我们最好小心为妙。协助团的边界处不容忽视。带支捕猎巡逻队过去,一定要趁黄昏前赶到哦。”他抬起头来,左右环顾四周,“喵哈!”他向一名正在阴凉处打盹儿的成员喊道,“你要不要加入筱瑀的巡逻队?她要去捕猎并检查边界!”

老成员伸了个懒腰,从地上爬起来。“乐意效劳。”她动作轻盈地跳到两名副族长身边,“我们现在可以出发吗?”

筱瑀点了点头。

“我和你们一起去!”一抹亮橙色的身影从一边一闪而过,接着繁星兴奋地来到他们身边,“我好久都没有出过营区了!我一定要抓只兔子回来!”

“我会比你先抓住一只兔子的!”喵哈大声宣布说,转身冲出营区。

“你等着瞧!咱们今天就来见识一下谁的捕猎技巧好!”繁星厉声喝道跟在她身后。

“奉陪到底!”喵哈欢谑道。

筱瑀转了转眼珠。“两个调皮鬼!他们比我们的年纪都大,行为举止却像个小孩子!我最好立刻跟过去看看。”她嘟囔着走远。

团团目送她离开。“注意安全!没必要挑起事端!我们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又一仗!”他大喊道。

“放心吧!”筱瑀水蓝色的身影消失在荆棘通道里。

团团转过身去,正想去储存室里为自己挑个午餐。他一眼就能看到那个暮棕色的高大身影,比他自己的身影还明显。族长盯着他,目不转睛,耸着肩膀,坐在广场的边缘。

“团团?”巧克力轻声呼唤着。

“我在听。”团团向他走去,“怎么了吗?你需要我干什么吗?”

“不,不用,没事。”巧克力告诉他,“我只想说……你做得很好。谢谢你。你是最好的副族长。我……我曾怀疑过我的决定,但至少现在,这点确定无疑了。”

一阵欢盈喷薄而出,伴随着轻松。团团看着他暗琥珀色的眼睛,很肯定地说:“我会把我的一切都奉献给我的族群的。我向你保证。”

兔子平白无故地躺在他面前,身上疤痕累累,血块凝固,怪异而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他。

它身上有一股狼味。团团强忍着恶心把它踢进土坑里,把它埋葬好。腐肉引来一只只乌鸦盘旋上空。它们落在枝头上,盯着兔子,眼里流露出贪婪。团团怒视着它们,撮起嘴唇,呲牙咧嘴,但拿它们没办法。

血迹向前延伸。团团在那片白蜡树林边缘发现了另一只死兔子,而且皮肉上已经开始生蛆了。成员不会浪费猎物的,甚至连流浪者都不会。狼也不会。谁都不会。团团盯着猎物,然后小心翼翼地拽住它的一条僵直的后腿——至少那边还算干净——把它准备撤走。突然,一团羽毛在他耳边炸裂开来,风呼啸而过。一只羽翼乌黑的猫头鹰扑到他肩膀上,尖尖的喙啄向他的眼睛。团团滚倒在地,愤怒地从鞘中一把抽出剑来。猫头鹰没再发起进攻,而是迅速地飞逃进白蜡树林里,发出怪异而长长的啸鸣。鲜血从他被划伤的眉际一侧滋溜下来。团团只是简单地甩了甩头,把鲜血甩开,然后继续拖着死兔子离开,埋葬。

当草地上的死兔子越来越多,狼味越来越浓重,浓重到团团大老远就能闻到时,他腹中涌动的担忧越来越强烈。它们想要什么?他把兔子堆到一起,用指甲挠下草皮,开始挖掘。这一带的土地十分松软,挖起来并不费劲。他挖出了一个半米深的大坑,把死兔子全扔下去,然后埋藏好。他的指甲在挖掘中裂开了,流着殷红的鲜血,但他近乎没有感觉。狼人想要什么?我们该怎么办?

当惊雷劈开天空的时候,团团惊得目瞪口呆,张大嘴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闪电直直插进他们之间,惨白的亮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扑面而来的烟味折磨着他的肺和喉咙,火焰灼痛了他的口鼻。周围的两名敌方成员都倒抽了一口气,直往后退,但团团似乎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他的思绪顿时飞回了那场洪水暴雨。

但接着,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演讲台下,正恐惧地瞪大眼睛,畏缩到地上,颤抖着看着巧克力。这里没有暴风雨和洪灾,但黑暗犹如猛兽般向他咆哮。

曾经的闹事者哈记瘫在团团身边,看起来已经吓坏了,但他竭力保持冷静,尽管他的双腿颤得厉害。

巧克力高高至上,阴鸷的暗琥珀色眼睛里凶光毕露。月光把他高大的影子拉长,犹如天空投下的阴影,把整个族群都笼罩其中。他的声音尖锐如狼吼。“你是个祸害族群的叛徒!”他冲哈记厉吼道,声音大到犹如滚雷在空地上炸裂。他伸出一只手,对自己的成员怒目相视。“是时候永远摆脱你了——我们没了你更好!”

团团急忙闪身挡在自己的导师面前。“不要惩罚他!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哀号起来。

巧克力厉声说道:“他在巡逻中唆使成员背叛族群!”

“这里肯定有什么误会!”团团急切地为哈记辩解,但他的声音逐渐被周围的一阵骚动掩盖。

几名成员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朝哈记投去怒目并向他呲着牙齿逼近。捷克走在最前面。“叛徒!”他尖叫着。周围的成员立刻发出号叫附和:“叛徒!叛徒!”

团团惊于自己兄弟的冷血。“够了!别说了!别找他麻烦!”他惊慌失措地贴到哈记身边,乞求说,“他是对任何人都忠心耿耿的!”

巧克力呲出牙齿。“你也是叛徒吗?”

哈记猛地一把推开团团。“我们之间除了你谁也不是叛徒!”他忍无可忍地咆哮起来。

团团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然后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筱瑀上前一步,像保护小猫一样护住他,繁星也安慰地贴紧他,但团团近乎感觉不到他们的抚触。他只想要哈记。巧克力疯了吗?他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从现在开始,你就不再是巧克团的成员了!”巧克力怒吼道。

“快多说些,你也离下台不远了!”哈记反唇相讥。

巧克力发出一声暴怒的咆哮,猛地蹬腿,暴跳起来,向忤逆自己的成员猛扑过去。出击太过突然了,哈记来不及保护自己,被对方狠狠地摔在地上后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然后拼命还击,来回击打族长,直到对方开始退后。

哈记从地上爬起来,伏在地上,对巧克力怒目而视。巧克力来回绕着他走动,威胁地发出嘶嘶声。他们的肌肉都绷紧,铁剑出鞘。

团团恐惧地倒抽了一口气——他爱的两个人正互相对峙!上天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筱瑀急忙抱紧他,低声安慰起来。

突然,巧克力从地上一跃而起,向哈记纵身扑去。哈记敏捷地一闪跳开,尚未落地的时候,另一轮攻势已经开始。哈记挣扎着在族长雨点般密集的攻击下寻找破绽。他在巧克力出击落空的一瞬间调整好角度,随即向他的后背扑去。

巧克力的动作快如毒蛇吐信。

哈记太慢了——

他太慢了——

巧克力闪电般一记重击狠狠劈下。顿时,鲜血四溅,染红天空,哈记撕破耳膜的尖叫声令团团心里最后一层理智线訇然寸断。

“滚开!”他绝望地大叫着冲向巧克力,但他尚未触及,一个重力就向他撞去,把他撞倒在地。他挣扎着起来。哲平正低头瞪视着他。“别坏了好事!”好朋友冲惊呆了的团团呵斥道。

筱瑀一肩膀撞开哥哥。“别碰我的学徒!”她吼道,摆出一副准备扑过去把对方狠揍一顿的架势。

哲平抖散身上的衣服,又惊又怒地盯着她。“岂有此理!我才是你最重要的人!他算个什么?!”他咆哮道。

“他是我的学徒!”筱瑀厉声说道。

“他是巧克力的副族长!”哲平嘶吼道,眯起眼睛看着一脸难以置信的团团,“叛徒!”

“我不许你这么说!”繁星怒吼着跳到筱瑀身边,“敢再碰团团一下,你就得先跨过我的尸体!”

哈记又发出了一声哀号——更低,更痛苦。团团转过身去,震惊得周身发麻。

巧克力扼住哈记的喉咙把他抵在地上,双眼狂怒得天地在其中轰然塌陷。哈记挣扎着,发出窒息得快要疯掉的声音。鲜血浸湿了土地。

团团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但一个重力拽住他的腿,把他扯倒在地。属于哥哥深棕色的身影映入眼帘,那双蓝眼睛里闪烁着刺亮的光芒。“哈记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哥哥坚决地告诉他。

团团狂怒地一巴掌扇过去。捷克缩着不动,死死按着他不让他离开。团团绝望地向远处的胜负已分的战斗挥舞着指间。哈记!

巧克力高高举起铁剑,准备随时照着成员暴露出来的喉咙劈下。

我一定是在做噩梦!团团恐惧地四处抓挠着,抑制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哀号。他最重要的人正要杀死与他同样重要的人,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不!你不能杀死他!”繁星的声音里满是惊骇,伴侣的冷血残暴令他震惊,“你不能杀死自己的成员——他可是你最忠诚的一个挚友!”

“他是叛徒!”巧克力抬起头来,冲高级成员怒目而视。

筱瑀尖叫起来:“你不能杀死他——”她的声音尖锐而震撼。巧克力的注意力转移了。

哈记趁机一脚踹开他,向后跳去,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直喘粗气。他的脸被抓伤了,鲜血已经流进一只眼睛里了。他的脊背和侧身都露出可怕的淌血的大口子。他已经很难再直起身子了,甚至都无法保持平衡,更别提再来一仗了。

巧克力闪闪发光的暗琥珀色眼睛里折射出嗜血的寒光。

但最后,哈记退了一步,吃力地看着族长。“我会走的。”他吼道。

“马上滚。”巧克力轻蔑地哼了一声。

哈记强忍着怒火,低下头去。

“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巧克力高声喝令道,“我们会视你为敌对方。如果你在我们的领地上被发现,那我们可以把你撕成碎片。”

哈记呲出牙齿。“很好。”高级成员嘶嘶叫道,转身冲出营区,踉跄着,血洒了一路。他没再回来。

团团眼睁睁地看着,周身麻木,直到哥哥从自己身上退下来都没有发觉。然后巧克力宣布族会结束。团团没有挪动一下。

一阵喧闹声响起。

“如果你伤害我的学徒,你就不是我哥哥!”筱瑀怒斥。

“好!”哲平吼回去。

“你觉得你在干什么?残杀自己的同伴?彼此背叛?”繁星挑衅地冲巧克力吼道。

“你怎么能那样做?”殒月震惊地看着捷克,“巧克力怎么能那样做?”

他怎么能那样做?他怎么能那样做?

狼在嚎叫。那雨停了。

(他在狂奔。殒月在哭号。他差一点就能够到殒月了)

哈记在暴风雨中肆意大笑着,然后哭泣。

(他已经够到他了——)

巧克力在魂灾中肆意摆布着战争,直到天空塌陷,大地崩溃。

(但还不够近——)

筱瑀离开了他,没有回头。

(他已经碰到了他。殒月已经被他沾满鲜血的指间按在地上)

当暴风雨再次降临的时候,团团的思绪回到了洪灾那会,自己被山洪冲走,在黑暗中在绝望中哭号。现在这种情况又来了一次,而且更邪恶。他想象着自己的灵魂被洪水围困淹没的样子——一个人被洪水吞噬是什么样子?

骨头会变成什么样?他一边想着一边看着捷克和哲平走到冒牌者身边。

血会变成什么样?他一边想着一边看着筱瑀和繁星依偎在一起哭泣。

灵魂会变成什么样?他一边想着一边看着自己失意的魂魄挚友们。

团团盯着自己倒映在河里的影子。乌鸦在喧嚣。

心会变成什么样?

备注(作者的话):

团很可怜又可恨,不是吗?尽管风波过去之后?

他记仇——比筱瑀更记仇——但他的目的不与她一样(他表面上十分体面罢了)。团记仇甚至是为了伤害自己和哈记,尽管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在面对巧克力的时候也是如此。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子的?(我甚至觉得,团身上所有的好品质——善良、忠诚、无私、善解人意都是筱教给他的。并且筱在失意中看他振奋,就像是在看以前的自己一样)哈记可能很渣,控制欲强,但他同样是自己背叛中的受害者,但比团更坚强,更敢于面对,更能挽回。巧克力只喜欢服从他的成员,但他同样很尊重团团,因为他们都很相似(所以团是h3的体现之一了?)

我试图把团描述得没有那么混帐,但其实并不需要。团的孤傲和自负中混杂着顾影自怜以及病态的忠诚和价值观,他不需要任何美化。他自己就足够了。

他说对了一点“成员的命运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可不嘛,他始终都被笼罩在筱伟大的关怀、哈的薄情与阴影、巧的爱恨下。

对比筱瑀来说,哈记算是不负责任的导师,也是永远仗着自己导师的身份来高要求团团,筱瑀则可以与团团平等沟通。巧克力则像看待筱瑀一样看待团团。

之后大崩坏也有足够的道理让他们一时半会发现不了巧的真假。

繁:我不许你这么说!

(但之后繁被逼疯企图下药毒死团真的令人震惊他们关系建立于何处,繁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忠诚,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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